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(闻一多周易)

作者：李雪昊

民国时期，研究《周易》的学者不少，如尚秉和、杭辛斋、刘师培、顾颉刚、李镜池、高亨等，闻一多也在其列。其代表作《周易义证类纂》，以史事证《易》，颇具影响。闻一多解读《周易》的方法与诸家略有不同，他主要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为目的，这一研究法古已有之，易家“两派六宗”之一的史事宗，在宋代就已开宗明义。近人顾颉刚、李镜池等想要辨明古史，又在《周易》中稽出了一些历史人物的故事，这一伟大创举打破了传统治易的固定条框，使我们得以辨认部分易卦爻辞的真面目。闻一多也受其影响，以此思路治《易》，提出不少新颖的见解，如今看来，仍有诸多可取之处。

民国三十四年，《周易义证类纂》成书，闻一多序文如是说：“以钩稽古代社会史料之目的解《周易》，不主象数，不涉义理，计可补苴旧注者百数十事。删汰芜杂，仅得九十。即以社会史料性质，分类录出，幸并世通人匡其不逮云”。闻一多的“小序”惜墨如金，寥寥数语，便道明原由。即《义证》以社会史料性质的卦爻辞为研究目标，补苴罅漏、去繁从简，并匡正注家们的不妥之处。既然是从史学的角度阐释卦爻辞，不主象数，尚且说得过去，而“不涉义理”，则难近本义。而忽其略“占筮”之源头，则难以彻底考清《周易》产生的背景与当时的社会形态，由此可略见《义证》之局限。

一本研究《周易》本义的书，有局限也当在情理之中，自古易家所云，独我知本义者不在少数。自《周易》成书以来，追求“本义”，即是历代注家的核心话题，《义证》考其社会形态，所立专题，故能以小见大。再观章节框架，《义证》主要分三大类：有关经济事类、有关社会事类、有关心灵事类。分章别类，作者意犹未尽，将不可并入前三类的条目纳入其中，通篇比重在经济与社会事类。经济事类列七种条目，以天干甲至庚代序，分器用、服饰、车驾、田猎、畜牧、农业、行旅。总之，以衣食住行为基准，言生存、生活之所需。社会类列九种条目，仍以甲至壬代序，分婚姻、家庭、宗族、聘问、争讼、刑法、征伐、迁邑。综其名目，不出社会形态之范畴。心灵类，论天文与人事。分妖祥、占候、祭祀、乐舞、道德观念五种，究“天人”之际，又多新颖见解，故成一家之言。所谓“余录”，如《易》之杂说，看似无章可循，实则不离卦爻经义。如《萃》六二“引吉”，闻先生疑“引”为弘。言“弘吉”吉卜术语，卜辞屡见，《尔雅·释诂》说：“弘，大也。”六二“弘吉无咎”犹九四“大吉无咎”也。此类旁征博引、说文解字，归纳、对比、分析的例证不少，也可见注解与译解互为补充，又不舍爻位“乘承比应”的解说，依此可窥其微言大义。

《义证》无多余前奏，直指专题。探其经济类，得先生义证之方法：先抛观点——类比相似或相关卦爻辞——释文（含音韵）——引论（古籍史料文献）——点题。如证经济类甲编《姤》九五“以杞包瓜”。释“包”为匏，类《子夏传》，得《子夏传》无“以”字，只见“杞匏瓜”，又参《正义》注解，“包”亦作匏。遂参《说文》《尔雅·释文》，说“杞”为枸杞，再无异议。引《论语》《庄子》释“匏”之文，如见《论语·阳货篇》：“予其匏瓜也哉？焉能系而不食？”闻一多案：“此匏瓜言系之证”。作者自觉引论单一，又引《庄子·逍遥游》说：“今子有五石之瓠，何不虑以为大樽？”瓠即匏瓜。闻一多便顺藤摸瓜（匏瓜），将其引申为“虑犹结缀也”。这又是何意？闻一多引司马《注》，又参成《疏》互释：“虑者绳络之也”。释言至此，即可明义，故先生不复多言。我们再看《姤》九五原文：“以杞包瓜；含章，有陨自天”。以枸杞之藤蔓（绳络）缀瓠瓜，犹如“含章”美玉，自天坠落。故象辞说：“九五含章，中正也；有陨自天，志不舍命也”。以义证的延伸意解读《姤》九五，辞达意通，无所遗漏。《义证》里这样的例子很多，结合文本阅读，即可深领其精蕴。

《义证》引论也有不妥之处，如“有关社会类”甲编（婚姻），闻一多证《蒙》九二“子克家”。先引《周书·谥法》说“未家短折日殇，”《离骚》有：“及少康之未家兮，留有虞之二姚，”《淮南子·齐物》说：“待西施……则终身不家矣，”以此论断，“家”有嫁之意。引申至《蒙》九二“包蒙，吉。纳妇，吉，子克家。”说子克家者，言子能取也。如此，“纳妇，吉，子克家”说的是一回事。那“包蒙，吉。”又作何解？《蒙》九二一爻两吉，非比寻常，易家史事宗的先行者杨万里在其力作《诚斋易传》提出不同见解。杨万里认为，“子克家”当为子持家。初六、六三、六四，群蒙皆阴，故以“妇”喻之，九二纳之为吉。而六五之蒙童，有求于九二，九二固然为师。《蒙》九二既讲修身，又言齐家。故“子克家”者，修身、齐家可视为一体，修身齐家得以蒙正，故有彖辞“有功”之说。

综上所述，《义证》单独以文意解释卦爻辞的部分相对较少，但这部分忽视了《周易》的特殊性，《周易》不同于《诗经》《论语》的子曰诗云，单一地以文词、文句为训，往往会忽略其卦爻本义。解读卦爻彖象，需互参互证，以卦爻为体，以彖象为用才不失本真。所以在读《义证》时，要注意这一点。即便历代注易者有诸多遗漏或附会，但也有可取之处，不可完全掷之不顾。易卦爻的解读，除了兼看历代名家的译注，也不能忽略象数理占四大体系。既然要下一番工夫学易、解易，既要权衡古训，也要敢于“疑古”。探赜本义、追本溯源，不可轻取其一。

《义证》作为史事解易的一种，能借鉴《周易》成书年代的社会、经济、人文事例，以不同的视觉与思路解《易》，实有开创之功。特别是闻一多先生引天文学、历史学文献对诸多卦爻辞的解读，为探赜卦爻本义，颇有借鉴意义。如闻先生对易卦爻“日中见斗”“见豕负凃”等的考证，融天象、气象、易象为一炉，萃取其精要，直指原真。同时，以时代背景为参照，简要探讨了与易卦爻相关的社会、经济形态等，这也是《义证》一书价值的较大体现。《义证》取卦爻九十则，本文只窥豹一斑，如观其全貌，仍需参阅原著。